何登保:我的消失的“附中” | 散文

何登保:我的消失的“附中” | 散文原创 分水岭文友 3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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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中”通常是指附属于大学的中学,因为有大学的资本支持,“附中”的头上都有令人目眩的光环,比如人大附中、华师大附中,那都是国内赫赫有名的中学。 我读初中,上的也是一所“附中”,但是,它是小学附属的初中班!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们国家人口出生的一个高峰期。因为适龄入学儿童多,原有的办学规模满足不了教育的需求,也是那个特定年代“鼓足干劲”风气的激励,办学也有赶超的态势——小学不出生产队(基本是自然村),初中不出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民委),高中不出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乡镇)。由此,各大队或是相邻的几个大队纷纷办起了初中。初中规模太小,仅是几个班级,甚至是一个班级,不能成为一个学校,于是,就将初中依附在小学办学,俗称“戴帽子初中”。我上的初中名称是花门小学附设初中班,简称为花门附中。1976年的1月份,我小学毕业了(当时各个学段都是冬季毕业),那个时候,国家的教育还没有走上正轨,我们生于乡间,长于乡间,我的农民父母,不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他们让我们读几年书,目的也就是《红楼梦》中贾母所说的“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我和我们大队一同从小学毕业的20余位同学,等待着上学安排。春节过了,没有上学的消息,元宵节过了,没有上学的消息,整个正月都过去了,依然没有上学的消息。一直等到3月初,才接到学校的通知,我们被安排在花门附中。虽然那时读书的目的并不明确,但已经在家疯玩了近两个月,看着比我年龄或大或小的伙伴都背着书包去上学,失落感便充溢在心头。忽然有学上了,怎么说,都是让我高兴的事!我清楚地记得,报到的日子是1976年的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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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揣着好奇,朝我的附中走去。说是附中,从硬件来说,可能还比不上我曾读书的高阳小学,因为那所小学的校舍原是曾氏祠堂,粉墙黛瓦,高大轩敞。我的附中,地处花门大队的队部,是一个四合院式的建筑。厚重的土墙,凹凸不平的泥地,狭窄粗糙的木制门窗。在我们入学之前,是一所完小,五个年级,每个年级各一个班,教室分布在四合院的四周。还有一大间,用作教师办公室。我们那个初中班,因为吸纳了附近四五个村的学生,人数多达六十出头,那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大班额了。学校把原来村民开会的一间大房子腾出来,用土坯筑起讲台,支起一块黑板,摆开几十张长条形的桌子,我们从家里带来凳子,于是,就开始上课了。那个年代,农村还没有用上电,阴雨天或是傍晚,教室通常都是暗沉沉、阴森森的。教室的北墙上有两个木格窗子,冬天,蒙窗户的塑料薄膜早就漏洞百出,大家把报纸或书本夹在窗格子上,朔风时常把这些书纸吹得哗哗作响,大家的目光和思绪常常也趁机随风飘散。就是这样的教室,也成了我们乡村少年放飞梦想的地方。

那个年代,国家的教育方针是“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我的附中融合于乡村自然环境之中,学工、学军,不具备条件,但学农具有天然的优势。虽然,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都能无师自通地做一些农活。但是,我们在学校的劳动课中还是获得了不一样的体验。因为学生多了,需要增加活动空间。老校长有个宏伟的规划,要在原来操场的基础上,开挖右边的山崖,填充左边的空地,增加操场的面积。为了完成那个宏大的工程,先要准备劳动工具。老校长向生产大队借了几辆手推平板车,让我们从家里带上柴刀,他亲自带着我们这群“童子军”,浩浩荡荡,徒步远赴晓天,在高山老林中,扯下生长多年的老葛藤。然后回到学校,教我们编织土筐畚箕。藤条生硬,我们手法生疏,编织的土筐和畚箕,大小不一,形状粗陋,但是,很结实,很耐用。每周,学校都要安排几个半天的劳动课。力气大一点的同学,学会了使用铁锤和钢钎,破开山石,我们力气小的,挑起畚箕,或是抬起葛藤土筐,有说有笑地往来搬运。历时两年,我们开挖出了新的操场。在操场的北部,又开挖了一个沙坑。老校长又带着我们,到距离学校五里外的胡家河去淘沙,我们翻山越岭,肩挑手提,将优质河沙搬进学校。从此,操场的南边,竖起了一个篮球架;操场的北边,建了一个像模样的沙池。这样,我们的体育课,就可以抛抛篮球,跳远跳高了。

今天,国家重视劳动教育,把劳动当作一门课程。在我们那个年代,劳动不仅是一门课程,更是我们读书生活的一部分。我对附中的印象,很多都是与劳动相关的。我们这一辈人的吃苦意识与人生的悲悯情怀,可能也是在劳动中成长起来的。这样说,并没有鄙薄我的附中的意思。在那个知识贫乏的年代,在那所简陋的学校,我还是充分地获得了知识的滋养。自小,我数理方面的天赋就很差,到了初中,好像还是不开窍,但我喜欢语文。课上课下,背了许多毛泽东诗词,虽然对诗词的内容似懂非懂,但是,诗词合辙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读到初二,文革已结束,教育逐渐回归常态,教材也由省编改为国编。除了读到鲁迅的文章和一些古典作品外,还读到一些好的散文,像方纪的《挥手之间》,袁鹰的《井冈翠竹》,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等。因为没有课外书读,就那么一本语文书,读来读去,很多文章,都能顺背如流了。四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毫不费力地回忆那些文章中的语段。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肚皮里装满着山芋与咸菜,其中也混杂着诗词与散文,苦中有乐,我的精神生活似乎比我的父辈要丰富得多。整个附中,除了老校长以外,都不是真正科班出身的教师。可是,就是这些老师,让我感受到教师职业的伟大与神圣,我曾在我的另一篇文章《我与“魏老师”的故事》中,表达过我对乡村民办教师的敬重。因为我喜欢语文,自然对语文老师的印象格外深。初一年级,一位姓王的女老师教我们语文,她是从县城来的一位代课教师,身材修长,皮肤白润,她一来,就让我们这些衣衫不整的农家子弟眼睛一亮。她经常给我们讲城里的故事,使我们对城市生活顿生向往,虽然我们知道,城市生活距离我们非常遥远。可能是喜欢读文章,语感较好,老师布置写作文,我通常是不太犯愁的。记得当时有一篇课文,是王愿坚的小说《普通劳动者》,老师教完以后,要我们学写小说。我那时并不知道小说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的生活中有故事,我就以我们生产队的一位姓张的妇女队长为写作对象,写了她的几个劳动故事。我的语文老师认为我写得好,她亲自用钢板刻下,印发给同学们当范文看,那可能是我在整个初中阶段的高光时刻。在我读初中期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了,我的那些民办老师也成了第一批考生。尽管他们没考上,但是每当看到他们谈论参加高考的那种兴奋与激昂的神情,我们也不由得为他们感到骄傲和自豪。是啊,毕竟在1977年,农村里能有几人参加高考?恢复高考,不仅让一些错过车的青年很振奋,还在读初中的我们,似乎也看到了未来。学校开始改变了原来的办学思路,以文化课为主。初三的下半年,还把我们一部分学生集中到学校,上晚习。吃住在学校,对我们是新鲜的事。学习的内容基本忘却,只记得教室里煤油灯烟熏火燎的情景;在大通铺里睡觉,打打闹闹的情景;在水塘里洗衣服,看着女同学用灵巧双手拨弄水波的情景……

乡村学校是乡土社会中老百姓汇聚的中心。我的附中,不仅是一个知识交流的场所,也是乡村文化交流的场所,甚至还可以说,是寻常百姓情感交流的场所。在信息非常闭塞的年代,有线广播是通向山外世界的唯一通道。村里那一只巨形的喇叭,就竖在学校对面的山冈上。通过那个大喇叭,我们能听到公社女播音员标准而悦耳的普通话,能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大队重要的集会,也是在学校的操场上举行的。1976年9月,一代伟人毛泽东逝世,我们和全大队的农民一起,坐在操场上,收听过毛主席追悼会的实况广播。校园附近还有两个处所,与学校共同成为乡村的公共文化空间。一是与学校屋脊相连的一家小商店,那挂在墙上的花花绿绿的手帕,那从瓦坛里飘出的散装白酒的浓烈香气,都让我们觉得很新鲜。另一处是大队为几个下放知青修建的住所,虽是土墙,屋顶盖的却是青瓦。这在当年农村青一色的茅草屋中,自然是鹤立鸡群。我们对那个地方的向往,是对生活在那里的主人的向往。他们来自城市,他们的穿着,不似我们青一色的土布衣、土布鞋,他们能说普通话,他们有许多关于土地以外的故事。我们的体育老师就是住在那里的下放知青。我们对体育老师非常崇拜,他能在我们那个简陋的操场上,抓起篮球,跑起标准的三步栏,他能在那个沙池边,健步如飞,给我们示范三级跳远。下雨天,他把我们留在教室里,给我们讲《水浒传》的故事。李老师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李老师中途招工(或是招干)要进城了,我们都非常伤心把他送了一程又一程。我们当时认为,体育课上与不上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人给我们讲水浒故事了,武松走下景阳,还有许多悬念,等着他给我们去解开哩……我在那所附中,读了三年半书(有半年是国家统一延长的学制,自此,由春季招生变为秋季招生)。虽然那个学校条件很差,但是,它在我童年的心灵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学校地处农村,有开阔自然的场景,有干净的空气和水。虽然老师的专业水平并不高,但是,老师们都有着崇高的教育情怀,我们享受着一种从容温暖的慢教育,没有繁难的作业,没有今天的课外辅导班,没有老师的急功近利,没有家长的攀比与焦虑。我们像一株幼苗,在和风细雨的环境中,顺着天性自然生长。我的附中,只招了两届学生,我们是第一届,接下来又招了一届。虽然有着不错的办学成绩。但是,随着文革的结束,国家的教育逐渐回归正轨,那个附中又变成了小学。以后,随着乡村建制的改变,乡村的发展影响着学校的发展,原来的花门村与白屋村合并为白花村,那所小学,也随之更名为白花小学。学校的名称变了,校址也随之迁移。最近,偶然从抖音中看到个短视频,我们县西南山区一所叫“安菜小学”的门前,一台巨大的挖掘机,正伸出铁臂,推倒题有校名的校门。画外伴有苍凉的音乐,视频下方有一行文字,“再也听不到孩子们的朗朗书声了”。我没有考证这个即将消失的学校是不是事实,但是,那个画面,那个苍凉的曲调,那伤感的文字,真正触及到我心灵的柔软处——我的附中也是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母校,是一个非常温暖的词语,对一个学子来说,母校应该是他生命的故乡。母校消失了,她的学子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精神家园。离开我的附中已经四十余年,对我来说,母校是一种容器,是收藏我们童年欢笑的地方,一石一基,一草一叶,都勾留了我们生命的年轮。今年,我回故乡过春节,我还是想去附中的旧址看看。我本想顺着原来上学的乡间小道,重踏上学之路。但是,四十年过去了,原来的小路,或者在乡村道路改造中,旧貌换了新颜,或者少有人走,原来弯曲的小道已淹没在荒草荆棘之中。我凭着记忆,沿着 “村村通”水泥公路,缓缓地开车,向学校的方向靠近。但是,水泥路在一家农户门前终止了,原来的小路已被漂亮的小洋楼截断,没有了通向原来学校的路了!

我只能从树缝中张望我的附中,教舍、操场,旗杆,以及当年下放知青住的那一排瓦房,都荡然无存。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块块不太规整的土地,疯长的野草和不知名的灌木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主人。一阵风过,衰草在寒气中颤动,枯叶在枝头瑟瑟作响。只有那一片绿油油的冬麦,似乎还在昭示着当年的繁华与荣光。我曾读到过一首诗:

村里的动物越来越少/ 村里的童年越来越少/ 原来的童年有狗陪着/ 狗当童年的影子/ 原来的童年当牛的影子/ 跟着牛到处阅读青草阅读蝴蝶/ 村小学由五间教室减少到两间/ 最后村小学取消任何一间教室/ 这个村和那个村还加一个村/ 拼成一个小学/ 三个村共用一个童年/ 三个村的动物越来越少/ 消失的还在继续消失/ 陪伴童年的狗牛比童年的数量似乎更少/ 动物越来越孤独/ 童年越来越单调。

这是一个有识见的诗人洞穿历史后对乡村的真正贴近!最近几十年的建设,我们的国家强大了,农村富裕了,昔日凋敝的乡村出现了成片的水泥楼房,自来水、天然气、闭路电视进入农家各户,乡村故事充满了时代生机。但是,回到故乡,在感受青山绿水美好生态的同时,我又常常陷入一种隐忧中。年轻人走了,土地荒芜了,村子里仅剩下暮年的老人和留守的孩童。在不断加速的城镇化进程中,有条件的孩子进城上学,致使农村学校生源骤减,乡村教育正变得日益边缘化。“孤独”的乡村,势必带来没落的乡村学校;没落的乡村学校,又会引发乡村文化与文明的危机。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乡愁不仅是记忆,不仅是挂念,更是一种责任与情怀。乡村振兴是时代的新命题,我们期待着,乡村教育也能在乡村振兴中迎来它的生机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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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登保,安徽舒城人,中学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在《语文教学通讯》《中学语文教学》《语文报》等刊物发表文章数十篇;出版《文化积累与作文品位》《中学语文教学设计的微观研究》等著作。近年,喜欢把生活中的故事熬成文字,并与众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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