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记忆-吕树国: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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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给我买了一双解放鞋。

解放鞋,顾名思义,是解放军士兵的专用鞋,我们的队长(现在叫村主任)曾当过兵,他经常穿这种鞋,走在村街上,背手昂头,步步有声,麻雀一见,滋溜飞走;草狗一见,夹尾巴溜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似乎都很怕他,很是气派。这鞋镇上也有卖的,不过是仿制的,那时候的厂家很有良心,仿得几乎乱真。娘带我去买鞋时是农历十月末,冬天了,但离过年还远。买了鞋,娘给我洗脑,说,不要急着上脚,等过年再穿,不然过年时就没新鞋穿了。我小时候那年月,鞋大多是娘做,能花钱给我买,说明我在家待遇不低。

我终于还是没能等到过年就把那双鞋穿上了。偷穿的。鞋买回来后,娘用一块蓝色方巾把它包了起来,放在我够不着的柜头上。之后,我常常巴巴地望着那个蓝色包裹出神,如同一只馋嘴的猫望着一条吊在房梁下的鱼。这天早上,爹和娘出工早,天要下雨了,他们得赶在雨前去把油菜苗载上。他俩走后,我搬了把椅子,上面又加了一条小板凳,惊心动魄地取下了那双鞋。我本来只是想穿上试试的,没想到一上脚就不想脱了:那是一种从脚心升腾到全身的叫人眩晕的暖!我试着走了几步,黑胶鞋底踏在地上,笃笃笃地响!我本想在屋里走几步就算了,可不知为什么却走出了屋外,又不知为什么走向了昌忠家的方向。昌忠是我发小,在我家和他家之间,有队里的一个大化粪池子,我瞥见昌忠在粪池边拿着一根树枝,不知从里面挑起了一个什么东西,我甚至都感觉到粪点子砸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但我没细想,我的心思全在我的鞋上。见到昌忠,我得瑟之情油然而生,喊,看看我的新鞋。他没理我,我就低着头往前走,眼睛不错地看着的我脚上的鞋:左脚出,右脚退,左脚退,右脚出,笃笃笃,笃笃笃,这声音让我迷醉。正当我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时,脚下一空,眼睛一黑,呼噜一下掉进了粪池里。就在我被黏黏糊糊的粪水淹没的那一刻,听到了昌忠“咦”的一声疑问。

爹娘还没从地里回来,我臭气熏天、瑟瑟发抖地圪蹴在门口不知所措,昌忠给我出主意:你干脆蹦到塘里去冒一澡!这时候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我关心的是这双新鞋,本来就是想试试,结果试到粪池里去了,这个过程让我糊涂。过年了怎么办?最关键的是,现在怎么办?今天这一劫能不能扛得过去?庄上人都知道,我爹体内潜藏的那点中国功夫全都用到我身上了,打的我昏过去一两分钟是常有的事。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爹娘回来了,他俩扛着农具,怔怔地看着我,也发出了“咦”的一声疑问,我“哇”地一声哭了——变被动为主动,主动哭,爹打的可能要轻一些——因哭的夸张,昌忠在旁边竟然格格地笑了,这声笑让爹反应过来……

后面的事情让我事隔多年想起来还浑身酸痛。那双鞋后来让娘洗了一遍又一遍,等晒干后,颜色发生了质的变化,由军绿色变成了米白色。到了过年,娘说过年穿白鞋不吉利,年跟前买又贵,还是等明年再说吧。这一等,就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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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夕阳血红,这颜色让我莫名忧伤。我挥舞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在庞大的鹅阵里左冲右突,试图把这群已基本上快被我放成野鹅了的鹅们赶上回家的路。但事与愿违,这群鹅根本不听我的。我知道它们听那只头昂起来比我还高的、头上鼓起的大包好似半个牛蹄子的大公鹅的。摛鹅先摛王,于是我挺竹竿跑了过去,想先控制住大公鹅。孰料大公鹅早已成了鹅精,只见它张开足有半根扁担长的双翅,低着头,伸长脖子,俯下身子,紧贴地面,像电影上的敌机一样朝我的裤裆俯冲过来。我妈呀一声,扔掉竹竿,护着蛋,撒丫子就跑,瞬间跑出百米开外,其速度之快要是被后来的刘翔看到,也得气死。我喘着粗气,惊魂甫定地回头看到大公鹅昂着高傲的头,带领它的众小妾和众粉丝扑通扑通跳入旁边的池塘里而无可奈何。

被鹅给打败了,这事要是传到了庄上,以后我在庄上还怎么混?我沮丧地以一种后来被称之为吊儿郎当的姿势往家走。时近黄昏,暑气渐失,清凉从地面升起,似乎还带着湿气。这时我突然看到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过路的菜花蛇。我一弯腰,捉住它的尾巴,将它提溜起来。为防止菜花蛇缠住胳膊,我就暗运内功于手腕之上,把它舞成了一团麻花。

到了家门口,妹妹正逗那只小花猫在玩,小花猫上窜下跳,妹妹就咯唧咯唧地笑。她见到了我,喊了声哥。对于她这个跟屁虫,我从来不愿意搭理,直接进了灶间。锅里飘来烀芋头的香味。大姐正坐在灶口朝里添柴草,红红的火苗映得大姐美丽的脸庞也红通通的。我举起菜花蛇——它不知什么时候死了,像根绳子似的直直地垂挂在我手腕上——喊道: “大姐,你看这是什么?”大姐把脸凑过来,没看清楚,就又凑近一点。突然,大姐瞪大了眼睛,大叫一声妈呀——,声音惨烈,尖利,悠长。估计半个庄子都听到了。紧接着大姐似是无路可逃,直接撞上了灶口……

后来的事情叫一个乱七八糟。灶台是父亲下午才砌好的,泥巴还是湿的。我不知道大姐到底用了多大力气,反正新砌的灶台处女饭还没烧熟,被大姐这么一撞,轰然倒塌。正在场地上忙活的我爹我娘听到大姐的尖叫,迅速赶回,此时大姐已经抱着血肉和着泥巴和着乱发模糊不堪的头,从灶土里艰难地爬了出来。我爹略一思索,立刻明白过来,一把捉住了我!

那天晚上,我被揍得惨叫连连,昏过去醒过来好几次。中间不知道谁问了一句,鹅呢?这一问又让我昏过去好几分钟。

第二天,天麻麻亮,我浑身酸痛地躺在床上。爹起床出去了,隐约听到有人问他:你家昨晚杀猪了吗?

他说:比杀猪还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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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老牛真的是老了。每年的春播夏种之前的一项工作是犁田翻地,动力是牛。别人家犁田时,只管扶着犁跟在牛屁股后面,悄无声息。只是偶尔吆喝一声,或象征性地挥上一鞭子,那牛便通了电似的奋起四蹄,欢欢地跑。而我爹犁田时那情景就热闹多了,他手嘴并用,手里鞭声猎猎,嘴里呐喊阵阵,乍一听还以为是一支军队在犁田。然而,我爹的手舞足蹈和声嘶力竭并没有使我家那头德高望重的老牛快半分,它依然闲庭信步,把犁田当成了遛弯。

犁完了田,照例我去放牛。那头牛因年代久远而颇通人性。它用脖子蹭我的腿,并把它的角放到我面前,我一抬脚就蹬上它的角窜到它的背上。坡地上绿草茵茵,阳光比任何地方的都好都明亮,鸟的叫声也是格外地叫人兴奋。我骑在牛背上,遥望远方的如薄雾一样隐隐约约的山脉,心里浮想联翩。

我那时候已经在村里小学上学了,学得怎么样?实在不好说。

学校里有个校长,姓李,教我数学。在中国人中他长得很有异域特色,按现在的话说比较另类:他小脸小嘴小眼小耳朵,但却有一只硕大无朋的鼻子,像个肉包子似的砸在他的小脸上,看上去十分的性感,过目难忘。那时候村里人好像也不怎么尊重知识分子,直接送了个通俗的外号给他——李大鼻子。有一天,在某条路上,我和父亲与李大鼻子狭路相逢,李大鼻子见到我父亲,如获至宝,以至于他的大鼻子在太阳下激动得白里透红光彩照人。他当着我的面,兴奋地向父亲指出了我的人生奋斗方向:吕大哥,放牛是你儿子将来最有前途的职业!

李校长的意思是我书读得不太负责任吧?嗯,大概就这意思。我书读的不好,可能是因为我喜欢胡思乱想,脑子里信马由缰,里面啥都有,就是没有书。书读不好,现在想想主要还是脑子不好。有天黄昏,我骑着我的牛,却急得抓耳挠腮,天晚了,我的牛呢?牛是家里的大物件,要是弄丢了,又要被爹上刑。于是,我见人就问:你看到我的牛了吗?人家一脸疑惑,用嘴巴对我胯下指了指:这是啥?我脸红了,垂下眼皮,不好意思地说:蛋。人家给气乐了:我是问你骑的这玩意儿是啥……这种脑子不好一直延续到中年,有个周末早上,打算带孩子去吃早餐,到了面馆,遇一熟人,他跟我打招呼:吕老师吃早餐啊?我说是啊,不想烧,就带小孩出来吃了。他朝我身后看了看:小孩呢?我一听,大腿一拍:坏了,小孩忘带了!

那年秋后,我的老牛没能真正等到寿终正寝,乡食品站宰牛队的人来了。当他们拴住牛的四蹄,强行把它扳倒时,我发现牛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大颗的泪珠从它深陷的眼眶里滴了下来。我鼻子一酸,跑到墙角,狠狠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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