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自红:养父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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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薇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养父母结婚多年怀不上孩子,于是就从邻村抱养了襁褓中的她。
她到养父母家不到两年,养母就怀孕了,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紧接着又接二连三添了弟弟妹妹三个。
小薇很懂事,很小就在家洗衣做饭,帮着养母照顾弟妹。总有那些操闲心的邻居,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从养母生下第一个孩子起,就有人偷偷问她:“你爸妈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疼你了吧!”“他们打你吗?让你吃饱饭吗?”对于这些问话,小薇从来都不理会他们。
养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是村小的代课老师,一早去学校,傍晚才回来。回来后就一头扎进厨房旁边的杂物间,捣鼓起他那些只能发出“呲呲拉拉”声音的收音机、停摆的闹钟、表盘碎裂的手表……这些物件都是左邻右舍 “死马当作活马医”交给他的,他把这些东西装了拆,拆了装,折腾数遍,最后十件中可能只有一件会被他修理的起死回生,可他仍然乐此不疲。
屋里屋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屋里养父沉浸在冷冰冰的机械世界里。而屋外,孩子们的吵闹声,养母的打骂声,真可谓是鸡飞狗跳,嘈杂烦乱。直到深夜,孩子们睡去,养母闭上嘴巴,一切才会归于宁静。
孩子们到了该念书的年纪,养母不愿意让女孩上学,说女孩子早晚要嫁人,上不上学没什么用,不花那个冤枉钱,何况在家还能帮忙做点家务。可养父不同意,说女孩子也不能当睁眼瞎,这个平时在家屁都难得放一个的养父在这件事上态度坚决,最終养母拗不过他,勉强同意了。

已经九岁的小薇和弟弟妹妹们一起上学,她心里感激养父。对养母,不喜欢她,但不能得罪她。她明白,在这个家里,身体羸弱的养父挣得那点工资对于维持一家八口的生活只是杯水车薪。养母不但要干所有地里的庄稼活,农闲时还要到村里的窑厂靠出苦力给孩子们挣学费。
所以,小薇要忍耐。
她每天一放学,就会更加努力地帮养母做事,让她高兴。她很害怕哪天养母变卦,不再让她上学去。
一晃高中毕业,小薇没考上大学,只得和大多数姐妹们一样,等着媒人上门,寻一门亲事嫁人。
刚开始还有媒人登门说亲,后来就再没有了。
一天半夜,小薇上茅厕,听到养父母争执。留心一听,竟然和自己有关。
养父说:“你准备什么时候给小薇找婆家?孩子大了,该考虑了。”
“找什么婆家?她和老大、老二年纪相当,到时候看谁合她的意,撮合到一起不就行了。”养母说。
“乱弹琴,你以为是配牲口呢?”养父极力压低着嗓门,没好气地说。
养母却不管不顾,嚷嚷道,“让她留在身边有什么不好?互相都有个照应,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为她好,也不能这么干。外人会怎么看我们?真把她当我们家童养媳了?”养父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一直以来,小薇都以为是因为手有残疾才导致没有媒人上门提亲,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养母在其中作梗。
手疾是小薇心中永远的痛。她曾问养父母导致她手疾的原因,可是他们在这件事上口径出奇的一致,说那是娘胎里就有的。他们越是讳莫如深,小薇就越好奇,越不相信,就越想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有心眼的孩子,表面上装着对这件事若无其事,私下却暗暗打听。她跑到村卫生室,问大夫她的手伤是怎么造成的?大夫告诉她,只可能是烧伤或者烫伤。
从那以后,每当养母因为她做错事,责骂她的时候,就会在头脑里想着这样一个场景:养母因为讨厌她,恶毒地把她的小手摁进滚烫的开水里。
这样想的次数多了,内心里就真的相信自己的手疾一定和养母有关。

整个少年时期,多愁善感的她把自己想象成灰姑娘,而养母就是那个狠心肠的继母。她希望快点长大,有个白马王子来拯救她,带她脱离苦海。
可如今这样的希望也要落空,小薇心里对养母充满了怨恨。
不久,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养父为救学生被学校的围墙砸成重伤,抬到医院不久就咽了气。学校为表彰他,答应让他的一个子女来学校顶替他。
小薇想这么好的事肯定落不到自己头上。可是没想到,学校却通知让她接替养父上班。
她很上进,没几年,不但通过考试入了学校正式编制,而且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爱人,有了可爱的宝宝。
童话故事果然没有骗人,灰姑娘终于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每年清明,小薇都会到养父的坟前,给他烧堆纸钱,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有钱花,不会为没钱买零件修理他的那些宝贝发愁。她感激他,是他让她有了工作,有了爱人,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从前那个家,自从唯一让她牵挂的养父去世后,她便理直气壮的断绝和她们所有来往。
现在的她很幸福,她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孝敬他们。
分离三十年后,终于带着爱人和孩子与他们相认。母亲抱着她痛哭流涕,诉说当初如何如何因为家里太穷,不得已才把她送人。
小薇原谅他们,毕竟自己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不是不得已,谁会舍得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时间慢慢流逝,小薇几乎快忘了那个从小长大的家。
偶尔有一天碰到小妹,小妹对她说有空回家看看母亲吧!说她得了癌症,日子不多了。
小薇想虽然自己不欠她什么,但毕竟母女一场,还是决定去看看她。
来到自己曾经无数次想逃离的家,那个吵吵闹闹,充满烟火味的家,如今满是冷寂,只有土墙上弟弟妹妹们用烧焦的树枝写的“二哥是大坏蛋”“小妹是鼻涕虫”等等仍在记录着曾经属于小孩子的快乐。
透过门缝看着床上躺着的养母,曾经那么壮硕能干的一个人,如今瘦的皮包骨头,棉被盖在身上,都害怕压垮了她。
小薇刚想推门进去,就听小妹对着养母的耳朵问:“想不想你的大丫头呀?”
床上的养母使劲点着头:“想,可她忙啊!她比你们有出息。”
“当初你要是把顶替的名额给我们,我们也一样有出息。”小妹假装嗔怪地说。
养母摇摇头,“你们几个都是好胳膊好腿的,到哪儿都能寻碗饭吃。她不行,手有残疾,干不了重活,你爸又不同意让她嫁给你哥哥,如果嫁去别人家会被欺负的。”停顿了一会,她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个工作总能养活自己。”
原本小薇以为当年自己能够顶替养父上班是养父的遗愿,却没想到原来是养母一力促成。
第一次小薇对自己误解养母感到愧疚。
屋里小妹又问养母:“那大姐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也是我们有缘分,本来我和你父亲同她父母说好抱养她家四丫头,可他们却送来手有烫伤的她。本想送回去,看她小小的、瘦瘦的,手因为没有及时医治已经开始溃烂发炎,我和你父亲就没忍心再送回去。”养母说。
小妹忿忿不平地说:“她父母可以管她呀!”
“她家那时兄弟姐妹多,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来医治她啊!”养母心疼地说。
“你们为什么不对大姐说清楚呢?”小妹问母亲。
养母摇头,“对她说,她会觉得自己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该多难受啊!再说,所有父母如果不是实在万不得已,哪能忍心丢掉自己的孩子呢!”
“光为别人考虑,你们为自己考虑过吗?”小妹背过身,擦着眼泪难过地说。
“别怪你大姐,她跟着我们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刚到咱家没两年,你和你哥哥们就相继出生,我和你父亲实在分不出身来照顾她,现在想想,她那时也不过才三四岁。”
“现在好不容易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你们一定要答应我,不许去打扰她。”养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好像把这辈子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完了,累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使劲攥着小妹的手,直到看到小妹点头,她才松口气,把小妹的手放开。

小薇在外面听得目瞪口呆,脸色变的煞白。
小妹走出来,对她说:“其实这些事,我们兄妹早就知道,本来准备烂在肚子里,永远也不告诉你。可是现在母亲快死了,我不忍心让她带着你的怨恨去见父亲,那样对她不公平。你如果还有一点良心,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陪她最后一程吧!”
小薇感到自己很可笑。一直认为自己是童话里的灰姑娘,被坏继母迫害。其实自己才是寓言故事《农夫与蛇》里那条在雪地里冻僵,被好心的农夫揣在怀里救活,却反咬救命恩人的那条恩将仇报的毒蛇。
她很想扑倒在养母面前,让她狠狠打一顿,打她这么多年对她的误解,打她对这个与她有养育之恩的家却如此忘恩负义、冷酷无情。
可她始终迈不进去,隔着门,冲着养母深深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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