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江:我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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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说什么好呢?如今我老了。她还是十五岁半,或者十九岁。

我第一次见她,在上世纪的九五年夏天,南方一个很邋遢的菜市场。她素面朝天,躺在那家散发着木腐味的书店里。因为她叫《情人》,我就随手翻了翻,将她买回宿舍,当成一本情色读物,无聊时看着解闷。这本铅字排印,模糊不清的书,是写一位中国富商在越南,泡了一位法国籍小姑娘。她只有十五岁半。他们好像构不成纯粹的情人关系。富商的父亲不同意他们结婚,白人小姑娘也要回法国,俩人只好恋恋不舍地天各一方。

阅读时,我要不停地往后跳。为了找到他们上床的情节,翻了近万字,才找到他们终于在星期四下午约了。这才又捋到了故事主线。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到了关键的地方,可惜,作家写得不够刺激。插进了太多入微的环境、心理描写。时光飞逝,如今记忆中只剩下,那位富商喜欢莫名其妙地哭。

那时,我不知道杜拉斯·玛格丽特是谁。不知道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居然已风靡世界十多年。几年后才知道,这小说改编成了同名电影《情人》。2005年,我有幸看到这部电影的“洁本”。知道了梁家辉的演技原来那么好。十四岁就获得英国当地模特大赛冠军的女演员珍·玛奇。她在十九岁那年,将“情人”演成了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看完电影,又觉得情节少了点什么。

刚开始脱裙子,怎么就穿好衣服出门了?直到2016年,在一位作家朋友的帮助下,才看到电影的完整版。梁家辉和珍·玛奇,除了做爱的姿势不及《色戒》里的梁朝伟和汤唯到位外,这真的是一部很忧伤,很让人动情的好电影。

重读小说《情人》(林瑞新译。1999年10月第一版,敦煌文艺出版社),觉得译文呼呼啦啦,全然没有节奏,没有诗意。几乎就是用介绍、说明和议论性的文字完成的。对照法文的断句、分节,好像不应该这么连篇累牍啊。而且,还有一处疑似画蛇添足——说文中的“我”,十八岁那年被大哥强奸过。我至今没查到这资料的来源。属于译者发挥?我不得而知。

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将小说里的“我”和作者等同起来。这是一部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但绝不仅仅是自传。小说,归根结底和现实是有差异的。更何况,杜拉斯·玛格丽特《情人》的文本,虽有散文、自传的味道,但事实上,它只是一部小说。现实生活和小说,是不可以混淆的。林瑞新先生的贡献,在于译著附赠了纪应天先生翻译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我将这篇作品,看成是《情人》的姊妹篇。作家七十多岁写完成名作《情人》,趁着手热,又和她的小情人杨·安德烈亚商量,咱现在还需要钱,再写一篇小说过冬吧。这就写下了风格迥异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相较《情人》而言,这是一部写作手法很传统的小说。但它是我读《情人》时的消食片,理解《情人》费解处的一把钥匙。

看完再回想《情人》的雾里看花,和许多细节的“东拉西扯”,突然有所悟,我好像理解老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写了。我不同意很推崇《情人》的作家王小波的“艺术”链接论。我更倾向于《情人》打乱时空的叙述方式,是源于作家内心的情感流动和自然联想。老太太写溺爱大哥,艰辛偏执的母亲;写疯狂的女乞丐;写表面一本正经,实则放浪形骸的贵妇人;写粉妆玉砌天真无暇的同学海伦·拉戈奈尔;写贝蒂·费尔南代斯;写玛丽·克洛德·卡彭特,原来都是别有用心的。这些女性,有效地丰富了“情人”的意象。

我淘来七八个版本的《情人》译作。阅读之后,觉得翻译家王道乾先生的译本最好。好在他的“玻璃”也许擦得最干净。我知道翻译作品总是“嚼饭喂人”,想读到原汁原味,几乎是不可能的。王先生也坦言,世界上最好的翻译家,也是在“勉为其难”。许多翻译家的版本,不是错漏不痛,就是前言不搭后语。有译家前文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两个哥哥说清楚了,后文却又出现“我弟弟”。前文说到情人在堤岸和家人聚餐,后文又将堤岸说成沙沥。一个人是不可以同时出现在相隔一百多公里的两个地方的。我最不看好的,就是带着有色眼镜,直接过滤切断,用十八个省略号,将其中的段落省略。我不怀疑他的翻译能力,但这实在有点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有玩不转杜拉斯·玛格丽特视角转换的,分不清“他”和“她”,乱来一气。

王道乾先生的译本,就其译文的风格来看,好像刻意再现了杜拉斯·玛格丽特的文风。他毕竟是中国著名的翻译家、作家。他的译本,在中国文坛,曾经影响过一代年轻作家的创作,有相当一批驰骋文坛的作家从中获益良多。在中国翻译界曾经产生过“《情人》现象”。也就是,一个作家如何在另一种语境中最充分、贴切地演绎和表达。

再读杜拉斯·玛格利特的《副领事》和《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我还发现,老太太的素材几乎万变不离其中,但每一篇作品,视角都不同,表现的情感也别有一番风味。她的很多作品,在细节上可以互补。但在表现手法上,各有各的不同。譬如那篇《乌发碧眼》(南山译。思远译为《蓝眼睛黑头发》),是能够让传统的,喜欢寻求小说主旨,理解小说“表达了什么”的阅读习惯,彻底被摧毁的。《琴声如诉》借鉴了电影、绘画和音乐等的表现手法,摆脱了传统小说的固定模式,以淡化、排斥人物和故事的不叙述手段,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作为一位天才作家,她好像开除了一批读者。

和杜拉斯·玛格丽特在现实生活中一样,在我的阅读世界里,我的情人也不止一个。去年是两个好色、喜欢争风吃醋的老头和一位电报员,今年的开始,是一位多情的老太太。不知往后又会是谁。跟你这样说吧,在阅读这件事上,我不仅是同性恋,还是老少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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