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炖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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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几岁了,父亲也没带我过出远门,家里来了客人,也不允许我正儿八经趴到桌上吃饭。但那时家里清苦,餐桌寡淡,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肉吃。常年的腌菜咸菜吃急了,小孩子也会想办法。放学到家,拿一把尼龙推网,到房前屋后的沟塘里推推弄弄,能捞到一盘活蹦乱跳人白虾,用米粉炸着吃。那是乡风纯朴无邪的时代,也是水土原生态的时代。平常来了客人,最体面的一道菜是炖鸡蛋。

后来读书,读到这样的问题:“世界是先有鸡呢还是先有蛋”?有人说这是个哲学问题,也有人说这是个遗传学、进化论问题,我说扯淡吧。我感兴趣的是:鸡蛋这个吃食,到底是属于荤菜呢还是属于素菜?但至今没人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问急了,我家老婆答道:“不荤不素”。

再后来,我读到乡贤金克木先生的《旧巢痕》:那是以一个“不事懂的孩子”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他就把炖鸡蛋归于荤菜,他说:“菜尽量不用钱买。豆腐只有客人来时才买,平常吃菜靠门前菜园里拨来一棵“黑叶白菜”。还有家里自已晒的黄豆酱和腌的芥菜(雪里红之类)。院里的一缸酱,从洗、晒再到成熟,是在夏天里做的。腌菜开头很鲜,可以功碎浇上香油生吃,后来就得加辣椒炒吃了,再后来腌菜发出臭气了,还得吃到底,不过多加辣椒是了。荤菜主要靠家的鸡生的蛋,不过这也是多半沾了客人的光才吃得到的”。一百多年前,寿州城里的破落大户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农家何其相似乃尔。

风俗真有非凡的功力,它的存在,就有嘴说出它一百个有理。而我却觉得它十分的不讲道理。比如韭菜,是乡里极易栽培的,一茬茬也割不完的家常菜。我尤喜吃腌韭菜,味道鲜美,香气浓郁。饭后常有村人问:“中午吃了几个菜”?答曰:“十道菜”。村人说这孩子诚实,没说谎,因为张嘴看到牙缝里的韭花。韭菜(音九)就是“九”道菜,外加一道老腊菜,这是贫困之时乡人的幽默。但吾乡有俗:家人有岁数逢“九”的忌种韭吃韭,谓“韭旺人不旺,人旺韭不旺”。我家当时俩大人,五个孩,隔三岔五地逢“九”,所以只能看人家吃韭菜,打韭膈,我们流口水。又比如,炖鸡蛋这道菜,那说法就匪夷所思,甚至令人恐怖。小孩子是不能吃炖鸡蛋的,吃了炖鸡蛋就变成为糊涂蛋。这不是昏话也属于“鸡蛋里挑骨头”。害得我们小时候只能在大人吃完饭后,到厨房伸长舌头偷偷舔炖鸡蛋的“黄盘”(一种蒸菜容器)。现在我才发现,不是风俗不讲道理,是大人不讲道理。在那个贫困年代,鸡屁股可是村人的银行,鸡蛋是灶台的灯油,是锅里的青盐,是父亲的纸烟,是母亲的针线,是荷包里的课本,那能轻易就炖了吃了?但要封住这嗷嗷待哺的骨肉黄口也于心不忍,只好以风俗为借口挡一板子,吓乎吓乎我们。

一般情况下,在我家享受到炖鸡待遇的大约有两种人,一种是像剃头匠这样跑“百家门头”的,另一种是公社的蹲点干部、村里下放学生和小学校的老师。鸡蛋金贵啊。我有时放学,母亲常在门口等候,手里攥着一个刚刚从鸡窝里掏出来的尚有余温的鸡蛋,田里做活的父亲“扛烟皮”已有一天了。我心领神会,接过鸡蛋火速赶往代销店换得纸烟,又飞快奔向父亲劳作的大田,直到看着他点烟深吸才心里舒坦。那时想,长大挣钱的第一要义是给父亲买烟,让他无缺烟之痛。不像现在,我这边点香烟,那边即遭到老婆和女儿猛烈炮轰,今非昔比啊。

现在想来,风俗这东西真是一阵风,哪里有它侵蚀的土壤,它就刮到哪里。而且风俗这东西还非常俗气,它见风使舵,不停行走。因为那时贫穷,我们为求得基本活命,只得用“忌口”这种古老的风俗克服美味的诱惑,获得生存的动力。因为风俗的强大,我们活得再苦也无话可说。而时光流转,风俗与世推移,因时代生活的改变而改变。如果现在回乡还有人扯老黄历,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喝的,他不是浑仗,也属不识时务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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