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地: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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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即使在深夜十二点左右,夜幕仍无法遮盖雪的洁白。黄栗,白杨,静静地矗立在悠远的荒野,高举着自己坚毅的虬枝,裹挟着凌冽的冰雪,将隆冬的寒夜伸向远方。不时有微风经过,掠过池塘,拂过高树,偶尔会有雪花从树枝上塌落下来,发出簌簌的声音。池塘的前面,是一大片人们世代劳作的梯田,也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只能看到田埂的模糊的界线。落差较大的田块之间,土地裸露的较多,点染着夜的漆黑。远近的村落,如酒至微醺的饮者,正在酣眠。

池塘边的一块空地上,一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像黑夜里的一支烛光,点亮了山村的一角,也映红了篝火旁十来个人的脸。篝火周围是临时搭建的塑料棚,只对着路口留出一面。棚里还有一具棺材,放在两个长凳上。我亲爱的外婆就躺在里面,已经半年多了。

棺材下是一个火盆,里面放着两截木炭,红红的,表面被一层乳白色的碳灰包裹着。外婆的灵前,一堆纸钱正在蓬蓬地燃烧着。烧纸钱的是两个孩子,男孩是我的儿子,女孩是我二姨的孙女,这两个小家伙都只有八岁。他们俩有说有笑,全然没有睡意,把烧纸钱当成了一件快乐的游戏。听老人们说,幼儿烧的纸钱对于逝者来说最珍贵,最值钱。

明天一早,我的外婆就要安葬了,这是我们陪在她身旁的最后一个晚上。按照皖西的风俗,至亲后人都是要守夜的。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给逝去的祖父烧纸钱的情景。将一张张黄纸放进燃烧的陶盆里,转眼间,在翻滚的火焰中,敛卷的黄纸慢慢舒展开,由黄变黑,又变成红色,喷薄着火与烟。烟火之后,留下泛白的纸灰,纸的形状也还在彰显着。在下一张黄纸的舞蹈中,前面的纸灰渐渐失去了它本来的形状,最后成为碎末,就这样周而复始。

当时我只有四岁,就一直这样默默地烧着纸钱,全然不在意忙碌的人们。直到夜深了,父亲才心疼地把我抱到床上去。当时我还不懂得死亡的意义,只感觉到一种朦胧的喧闹和仪式。爷爷被送上山以后,就再也不能坐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我玩了。爷爷的眼睛是浑浊而又慈祥的。

八岁那年,疼爱我的小爷(我爷爷的亲弟弟)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突然去世了。记得那是春耕时节,阳光明媚,柳树抽青。一块块被整理好的水田,有的已经插上了秧苗,忙碌和喜悦的气息氤氲在田野间。小爷是个做农活的好把式,可是他再也不会下地劳作了。他用过的锄头、铁锹,静静地靠立在墙角,默默注视着悲戚的人们。这一次,我哭的很伤心。我知道小爷再也不会喊我到他家吃饭了。小爷家只要有好菜,总忘不了我。饭锅里蒸熟的黄豆酱,拌上几片青的或红的辣椒,涂上一层猪油,蘸着锅巴吃,那味道,至今还是香的。在小爷的灵前,我和堂弟一起烧着纸钱,看着翻滚的火焰,我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啪”地一声,一个火星突然炸到我面前,我赶紧往后退了一下。夜更深了,两个小家伙的精神头还很足,在大人们的哄劝下,他们终于愿意回去睡觉了。躺下不久,两个小家伙就进入了梦乡,外面仍是一片冰雪世界。我又回到了篝火旁,继续陪伴在外婆的身边。这一次,我接替了两个小家伙的职责,继续烧着祭奠逝者的纸钱。纸钱的烟焰在塑料棚中旋卷着,真的能到达另一个世界?我希望能。

外婆是今年九月份去世的,她是陪伴我时间最长的祖辈,享年九十岁。九十年的风霜雪雨不可谓不长,作为一个普通人,外婆有幸见证了我们这个民族近百年来的苦难,挣扎,抗争及崛起。

外婆的手是异常粗糙的,就像苍老的树根,上面有一道道裂纹,那是岁月织出的皱巴巴的锦缎。当我紧握外婆的双手时,感受到的是满满的慈爱和岁月的沉淀。

我两岁时经常生病,听母亲说,外婆按照风俗,向村里人要了一百个鸡蛋,卖作钱给我买了一件“百家衣”,据说穿上这样的衣服小孩子不容易生病。有一户人家姓甄,外婆说他家的鸡蛋最“真”,可外婆去了两次,那户人家都不在,直到第三次,外婆才要来了鸡蛋。要鸡蛋的过程有点像僧侣化缘,我似乎能想见小脚的外婆拎着篮子,在乡间小路上蹒跚行走的情景。

外婆所受的苦难是深重的,深重的苦难过早地压弯了外婆的腰,染白了外婆的头。我小的时候,外婆也只有五十多岁,可已经是位“老太太”了。

外婆到我家来的时候,也是我和姐姐最开心的时候。外婆经常带些我们孩子喜欢的玩意。记得有个装水的小红桶,很小,特别可爱。外婆是腌制咸菜的高手。我小时候最爱吃外婆腌的咸鸭蛋。将煮熟的咸鸭蛋打破一个小口,用筷子把蛋白和蛋黄搅出来。黄澄澄的蛋黄,油慢慢往外渗,把蛋白也染黄了,一股扑鼻而来的香气便在饭桌周围飘散。蛋壳还要留下来,在夏天的晚上,我用它来装萤火虫,“鸡蛋壳,鸭蛋壳,萤火虫子来抱窝”,这首古老的童谣,是外婆教给妈妈的。外婆有时还会带来锅巴面。将锅巴聚集起来,风干,磨成面,冲上开水,再放点糖,这也是我们小时候的一道美味。晚上的时候,大家挤在一个大脚盆里洗脚,边泡脚边聊天。外婆小巧而畸形的脚,总能引起我们浓厚的兴趣。

外婆是个乐观开朗的人,脸上经常带着苍老和满意的笑容,嘴里的牙齿早已不全了。

外婆的记忆力很好。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仍然不糊涂。尤其是晚辈们的事,总少不了外婆的牵挂。

在外婆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一直饱受病痛的折磨。外婆瘦小干枯的身躯躺在病床上,无助地呻吟着,晚辈们的心也在煎熬着。外婆经常说起这样一句话,“现在的社会真好啊!可是却不留我了!”这是历经沧桑的老人在日薄西山时无奈的叹息!面对奔腾不息的时光之河,人们从来都是无助的。

就像一座千疮百孔的老屋,历经无数次的风雨雷电之后,终于訇然倒下了。所有的后代们,都哭得很伤心!

外婆去世已经半年多了,可我仍然觉得外婆离我不远。此刻,她正静静躺在棺椁里,与我隔着一块木板。“宁隔万重山,不隔一块板”。望着纸钱燃烧的熊熊火焰,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外婆沧桑而又慈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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