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泡屋一、春天，像是怀春的少女，羞羞答答地扭着楚腰，姗姗而来。
下午四点来钟，卓而雅置业办公室四楼，淡淡的阳光透过大开的玻璃窗，轻抚着张董事长紫檀办公桌椅。这个近八十平米的办公室南边，是间大约三十平米的家庭式茶室。外观上，办公室和茶室是一个整体。茶室一面靠墙，其余三面由红木格栅与办公室隔开。茶几貌似一米多长的紫铜色大乌龟伸长脖子趴在地面，乌龟每两个爪子之间，摆放着大盆绿萝盆景。
年近五旬的卓而雅置业张董事长，准备饮他钟爱的六安瓜片。
往事像化了冻的春水，说不想它，它还是破堤而来。多年前漫流河边的少年的身影在眼前浮现。影子似瘦弱的时针，在学校和漫流河边摇摆。
淡黄有些霉味的礼拜五下午，体弱驼背的父亲，脚步蹒跚地从邻居家借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锯。一阵猛咳之后，双目混浊，低着头，底气不足地要儿子放下书包，把漫流河边一棵碗口粗细的柳树锯掉。少年的书包似被桨糊粘在百衲衣的褂子上，最终，书包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少年瘦弱的身体。少年与他的父亲来到靠近漫流河边的菜地，少年从河里看见了柳树的倒影，——柳树上有个鸟巢，巢里栖着少年失魂落魄的心。鸡快进窝时，父子俩才把柳树锯断。水鸟高飞，变成了一个个黑点。父子俩连夜再把柳树锯成节，父亲怔怔地看着被锯断的柳树，半天没说话。少年的心不知去了哪里。
被锯成节的柳树风干，父亲做了几条板凳，晨雾在漫流河上飘呵飘呵，父亲把柳树凳子挑到集上卖。中午，父亲拿着卖板凳的钱，抬起头，声音低弱地对少年说，你就别念书了，跟本村大龙子去山西打工，挣点钱吧！
天麻麻亮，木窗框散发出木头霉烂的气味，有老鼠小心翼翼的脚步，从心上溜走似的。被打散的少年心，此时重新聚拢来，也不免是少了这一块，缺了那一角的。漫流河有些憔悴，眼角也有些细纹。少年揣着母亲煮熟的几个鸡蛋，离开了滚烫滚烫的漫流河，离开了冷冷清清的茅屋草房，跟大龙子去了山西，在一个不大的装潢公司做小工。
异乡的风霜，吹壮了昔日的少年。少年已长成文质彬彬的青年，青年成立了一个装潢公司，手下都是本村人。每年正月初，青年最怕的是，村头牵衣顿足拦道哭的情景。那场面，硌人、扎心。青年迈入中年后，他意识到，是时机回乡了。于是，他的事业由山西迁回到翘首以待的漫流河边。
少年的身影响因进来的女孩而离去。
进来的女孩叫刘燕，张董事长助理，二十刚出头的高挑姑娘。她亭亭地来到茶室，从消毒柜里轻取茶壶与茶杯。修长而细腻的白瓷茶壶，似纤细的女子立在茶几上，两个白瓷茶杯如鸡蛋清般光滑润泽。
刘燕娴熟地泡好一壶六安瓜片，在张董面前的茶杯里，倒了大半杯，转身在自己面前的茶杯里，也倒了相同的茶水。随后，她轻放茶壶，微笑着抬起明媚双眸，轻问道：张董，您昨天吩咐我的任务已完成。现在，要不要指正一下，哪个地方需要修改，我再及时更改过来。
说完，刘燕朝张董邻家妹妹般真诚地微微一笑。
张董嘬嘴，轻抿一口杯中的茶水，点点头，轻声说：嗯，刘燕，把你的市场营销方案拿过来，我看看！
刘燕轻起，碎步走出家庭茶室，来到自己办公桌边，迅速地从文件柜里拿出昨晚加了几小时班的市场营销方案，回到茶室，双手递给张董。
张董接过刘燕递过来的营销策划方案，轻轻移开面前的茶杯。
刘燕随手从面前茶几的纸盒里抽了一张纸，又将纸巾撕成两半，一半折好，放在一旁；另一半仔细地擦干茶几上因放置水杯而留下的水渍。
张董把策划方案摊在面前的茶几上，认真地浏览着。这已经是刘燕第三次上交市场营销策划方案了。
刘燕有些担心，手心也有些微凉。慢慢地，心缩得像是一只蔫核桃了。她只有耐心地等待，这等待焦虑而忧心。这个4页A4纸3千多字的文案，她花了一晚上时间，三易其稿的心血才完成的。
菩萨保佑，这遍过关吧！刘燕心里默默地念着。她坐在茶几边，借着饮茶，留意张董呼吸的轻重。
张董的卓而雅置业位于漫流河边，属大型商业地产。
时间缓缓地在六安瓜片茶水里流动着，大约五分钟过后，张董事长微抬起头，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镜片，平静地没有一丝笑容，似在思忖着什么。
刘燕迎着张董事长投来的目光，不躲藏。
年近五旬的张董事长，高大阳刚，很有英武之气。没像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男人，肚子驮着一袋米，臀上驮着一袋面。尤其是那双眼睛，不是流露自己心灵的窗口，而是探索别人思想的工具。与人交往，国字型脸上永远荡漾着谦和的笑意。即便惊涛骇浪向他袭来，这张脸也不会有惊慌失措、局促不安的神情。
微风一直从大开着的窗外缓缓而来，轻抚着刘燕披肩长发。她柔美文静，仿佛来自空灵之界，是真善美的化身。静静地，不嫉妒，不争宠，像大自然的小情人，又似都市的密友。
刘燕一年前接触房地产知识，先在卓而雅置业做销售文员，突出的业务销售能力，严于律己的处事风格，很快被提升为张董助理。
刘燕，做这种类型市场营销方案时，一定要结合本地区的特点。我们卓而雅置业位于漫流河边，地理位置优越。所以，我们要围绕这些独特的区域优势做文章。明天，我们实地现场考察。相信，考察完之后，你的市场营销策划方案会更全面而具体。张董看着刘燕，不咸不淡地说。
嗯，好的，董事长！刘燕轻声道。她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心跳如兔蹦。
张董事长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走出办公室。
董事长办公室里，仅刘燕一人似在发呆。此时，她分明感觉到张董的气息仍占据着整个办公室。这气息时而成形，或站或坐于某处，大多时候是散落的姿态，一片片，一点点，灰烬般飘呀飘呀，覆盖在办公室里所有的办公用具上。若是关门过重脚步匆忙，那些气息惊起，便轮回到下一次的飘散里。
六安姚李，立体化交通网络，市场经营人气旺盛，早已形成漫流河经济圈，助力城市升级，捷达四方。路脉即人脉，人脉即财脉。
已峻工的28 层卓而雅置业，底层是近两万平方米的商业综合体。大楼底下的直街，像峡谷之间的宽渠。公司规划将这里强力打造成漫流河沿岸吃、喝、玩、乐、购一站式商业模式。
早晨的霞光像花瓣，在辽阔的姚李大地上，一瓣一瓣地绽放着。远处枯草上泛着濛濛的白，空气微寒中透着鲜嫩和花香，无一点隔夜的宿气，更不显陈腐。
张董吃完两块蒿子馍，喝过一杯六安瓜片茶。他头戴白色太阳帽，上身穿银灰色薄夹克，内配耀眼白衬衫，下穿黑色牛仔裤，脚穿灰色透气平跟运动鞋。矫健的身姿，像是大别山原始森林里奔跑跳跃的猛虎。刘燕被他的身姿吸引着。
张董走进车库，刘燕站在车库外，等待着董事长把车子开出车库。
今天的刘燕，华贵的黑色短衫，白色修身牛仔裤，外罩一件亚麻灰休闲长外套，别致而又新潮；披肩长发随意地绾成一束，搭在半露的美人肩上。赤脚穿一双平底尖头的浅红色皮鞋，鞋脸很短，脚丫半隐半露，倒是比袒胸露乳还要风情十倍。
刘燕，近日，徽商集团有个活动，我得参加。同时，也得提前做好参会准备。因时间的关系，我俩也就走马观花地看看姚李山水吧！
好的，董事长！刘燕一脸阳光灿烂地说。娃娃脸漂亮得像瓷器。
小车兔子一样窜跳在G105线上，刘燕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此时的刘燕，既没有凝望天空，也没有注视大地。她的心思和眼睛全都一股脑儿地钻进身边人的心里去了。她想看清那个难以洞察的地方，她想感受一下他内心的思想。
他是她现在生活的标志，是她明天未知生活的象征吗？
本土居民忘不了，这里幢幢楼房早已代替了多年的茅屋草舍。昔日，这里楼房的前身，是大片水田，水田里种着水稻。刚进入抽穗期的稻子，穗头空空的且始终是朝天长着的，这个时候最怕连阴天。若太阳公公喝醉了酒，慵懒地在云层里不肯露面，穗头会生长出粉状的黑色的东西；一旦太阳公公温情地、长久地注视着这些可爱的正抽穗的水稻，这些可爱的家伙们依仗着太阳公公的宠爱，便放肆地旁若无人地在风中飘飘地摇曳着，那声音是清脆、是陶醉、是向往和憧憬。慢慢地，这些稻穗们疯够了，长大了，成熟了。纯朴憨厚的农民们，伴着亲切的歌声，欣喜地请出珍藏的镰刀，他们把镰刀磨得溜光泛亮。镰刀磨好后，农民们开始平谷场。
这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又找来装稻谷的蛇皮袋，再一条条仔仔仔细细地检查是否被鼠类咬破，以致漏稻谷。
农民和土地，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不忍心让自家兄弟遭受半点委屈，他们力所能及地侍奉着土地。
而当农田被征去，一幢幢楼房如巨型火柴盒般高耸入云时，镰刀、锄头等农具早已成为昨日黄花了……
张董在宽敞的路面停好车。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小溪，边走边聊。刘燕随手摘些路边的映山红，娇嫩的脸埋在大团花束里，映山红般娇媚着。她睁着明眸狡黠的双眸冲着张董扮了个鬼脸，脸上是久久褪却不了的红晕。然后，在近处较平展的地面上，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风车轮子样，原地转了几个圈儿。
他慈祥而温暖的目光随着她转。
他们向下骆山竹林深处走去，路上是一条铺满阳光的宽敞水泥路向前延伸。远处望去，似乎没有了竹林，竹林就是山，山就是竹林。竹海篦掉了阳光，篦掉了喧嚣，静静地享受着阳光和阳光下的犬吠。竹林里每一棵竹子下，都安息着不灭的英灵。
他们小车又在312道缓坡边驻足。抬眼望去，不远的山坡上，一株藤紧缠着一棵松树，藤上开着碎红花，甚是喜人，松树笔直地挺立着，任凭藤的痴缠。
喂，张董，您看，前面那株藤紧紧依偎着身旁那棵松树哩！她说。
它们的根看起来扎在一处，可它们上升的空间难料。藤长而树不长，将有更高的树待藤攀延哩！他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
噢，刘燕若有所思，不经意地点点头。
刘燕与张董大半天的考察结束后，他和她分头各自忙碌着。
夜色漫上来时，她想拈一缕月色泡茶。她忍不住打开窗户，这个新城，像小女人似的，钟灵娟秀，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夜晚风软，吹得她柔情似水，思如潮涌，笔生珠玑。
刘燕又在写卓而雅置业市场营销策划方案。嗬，不是我爱熬夜，而是黑夜需要我这颗璀璨的星！她双眉向上一挑，抿嘴一笑，轻言。
刘燕想着本地农特产品目前市场销售情况，提醒自己，近期理出头绪，着手进行农特产品在本公司线上线下同时销售事宜。让本地产的山核桃、中药材、小南瓜、甜叶菊等特色种植，稻田生态养虾、龟鳖等线上线下销售。如果它们中出现一款爆品，家乡父老乡亲的生活，又何止是芝麻开花呀！
想着，想着，刘燕纤纤玉手，在电脑键盘上，噼哩啪啦地舞蹈着。
春天，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在东墙上移动脚步，似曾相识，墙上的光影简直熟到骨头里。
刘燕向董事长信心十足地递交昨晚加了三个多小时班写成的市场营销方案。
董事长轻轻接过刘燕递过来的方案，拧眉细看。
好，很好，刘燕，看来，昨天亲临姚李山水，打开了你的灵感，收获不小呀！
刘燕抿嘴一笑道：承蒙董事长亲自开车陪游，不然，我还是写不好这个方案的。然后，婀娜碎步走出董事长的办公室，来到自己办公桌边。
夕阳余辉给静静流淌的漫流河涂上了一层羞红。在漫流河畔长大的张董，像一条泥鳅，又像一只孤独的青蛙。他习惯来漫流河边散步，记忆最深刻的是儿时冬日雪景。每年的冬天都会下几场大雪，雪后初晴，洁净的蓝天之下，远处大别山群峰玉立。从南边山区蜿蜒而下的漫流河，河道上白雪茫茫，几条瘦小的水流洇出了几条银灰色带子，像是一支巨大的彩笔随意描绘出来的。
他想：刘燕是只高飞的大雁，这里不是她休憩的驿站，更不是她开花结果的沃土。待卓而雅置业步入轨道后，公司出资，让她去更高学府深造，相信羽翼丰满后，她一定不负家乡父老的众望。
近处，山重水复；远处，白云悠悠。张董眯着眼，和风里谁在高歌：
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
放马爱的中原爱的北国和江南……
愿烟火人间 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歌声浸入漫流河肌理，随着暖风，泽地，润心。
中年人的心聚在一起，不再缺这一块，少那一角。河水被经年和风吹拂，她的肌肤早已焕发生机，眼角的细纹已渐渐熨平。
